三十三、刘髆心事

　　在鲁国时，颜凝还没见丙吉有过这样的情况，他用力扶住人站立起来，一边关切地问，“明公，您这……是不是太过劳累了？”

　　心中想着，看来丙公叫自己回长安帮忙，还真是不得已了。

　　丙吉的身体晃了晃，闭着眼，等眩晕感退去。

　　“没关系，”丙吉喃喃道，“天太热，一会儿就好了。”

　　颜凝扶着丙吉慢慢坐了回去，见他额头上已是渗出了汗珠。

　　“可能是中暑了，明公，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去做，您先休息一阵吧。”颜凝小声请求。

　　丙吉摆摆手道：“这次章珏我得自己问，你是把他们带回来的人，你独自过去他什么都不会说。”

　　“他们反正都在这里了，明公也不用急于一时啊。”颜凝为丙吉添了茶水，想起刚才的问题，“明公刚才不还说办案宗旨是要拖嘛。”

　　丙吉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往门外看了一眼，才说道：“来，先告诉我，你认为太子巫蛊一案的实质是什么？”

　　“实质？”颜凝没想到会突然被考，想了想小声答道：“是……皇位和兵权么？”

　　“嗯，那只是关乎利益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它也是父子矛盾被小人利用，因为他们的身份都负有极大的权力，两厢在气头上时，任何动作都会牵扯很多无辜的人。”

　　他喝了口茶水，“对于这个案子，我就是要尽可能地拉长时间，希望等到皇上冷静下来，能放下这段恩怨的时候，这些无辜的人，能够得到大赦，保住性命。”

　　“那……只怕对皇帝那边不好交代吧？”颜凝听出了这件事的危险性。

　　丙吉垂下眼，别有深意淡淡一笑道：“只要我还在继续查证真相，你又怎知，这不是皇上他心里就想要的呢？！”

　　“只是，”他看向颜凝，“眼下的割头案可拖不得，两个案件中，章珏是离真相最近的人，而史府随时都有可能过来要人，我不能不急啊。”

　　“那好，明公再歇歇，然后我陪您过去。”颜凝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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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李将军府上。

　　下了朝会，李广利刚一回府就径直向建在内湖中央的角亭赶去。

　　在府门处得知，他的侄儿昌邑王刘髆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角亭”实际是个湖中水榭。亭中只四个大圆柱支撑，四面除了围栏便无遮无挡，也无处躲藏，既方便在亭中煮酒饮茶、观赏湖上风光；又适宜密聊议事，让那些不可告人之事都随风消散，不留痕迹。

　　李广利将贴身侍卫留在岸边，自己踏上通往角亭的长廊时，亭中一个身型纤长的华衣少年已站起身来迎接了。

　　“舅公。”少年轻声唤道。

　　“哎呦，蕉儿。”李广利叫着刘髆的乳名。

　　这是当年李夫人诞下刘髆时，他为侄儿取的。原是“娇儿”，以表达自己对这孩子的娇宠。

　　谁知刘髆从小体弱多病，身体不好，他又怕是这名字起娇贵了压身，之后就改成了现在的草芥之字。

　　“你何时过来的？怎么不在宫里陪伴你的父皇，你看看，还在这里吹着风，怎么不去羽室等我？！”羽室，是李广利的书房。

　　刘髆平时在宫中生活学习，都是李广利去看他，这孩子从不喜参与政事议论，今天却知道自己上角亭说话，那就不会是一般的事情。

　　李广利想及此，态度愈加温和，语气柔软，仿佛对面还是个小孩子。

　　十三四岁的刘髆面容尚有稚气，但长眼高鼻，已是十分清秀，皮肤白皙剔透得隐隐可以看见肤下淡青色脉络。

　　一张脸越来越像胞妹小时的样子了，李广利心想，可惜妹妹死得早，侄儿虽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身上到底还是少了一般男孩子的阳光舒朗，眉宇间总似有一抹淡淡的忧郁挥之不去。

　　只听刘髆有些犹豫地嗫嚅道：“我来，是想问问舅公，呃……太子的事……”

　　李广利微微一怔，长吁一声，倾过身子小声道：“你想问的，是皇孙和吧？！”

　　在李广利眼中，刘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能在朝堂外就如此之快地得到消息也不奇怪。虽然对朝事从不感兴趣，但只要他想知道，在这前朝和后宫之间，总能找到办法。

　　皇孙和，即皇太孙刘和，是皇太子刘据最小的儿子，也是此次跟随刘据逃亡的两个儿子之一。虽然辈份相差一级，但要论年纪，刘和还比刘髆要大上一两岁，两人在宫中难得地处成了相交莫逆、感情甚笃的好朋友。

　　听到李广利这一句话，刘髆眼中立刻盈上了一层水雾。

　　他抿抿嘴控制了一下，垂下眼，“平日太子待我也很好，我一直希望他们能逃出生天，哪怕什么都没有了，就留一条命，也好。”

　　刘髆抬起头，看着李广利，“舅公，我不敢问别人，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最后……受苦了吗？”说到最后，已有哽咽之声。

　　李广利将手搭上侄儿的双肩，往下按了按，似乎这样就能给这个悲伤的孩子传递力量，“蕉儿，知道么，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在宫中多陪伴你的父皇，”说着，他带刘髆走到几案边坐下来，正色道：“对于你来说，这是大好时机，是你最有希望的时候。”

　　刘髆闻言猛地抬起头，“不！”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眼中是李广利没见过的倔强执拗，“我从没想过要什么希望，更不会想在这样的时候得到什么机会！我知道舅舅们一直在为我的将来考虑，但现在说这些，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要让我踩在子平……和太子一家人的尸身上……”

　　李广利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子平”应该是刘和的字，自己以前从未听刘髆这样称呼过皇孙和。

　　俩人陷入片刻沉默。刘髆似觉方才自己的态度不当，语气软了下来，“再者，舅公，当年的皇太子又何尝不是集万千宠爱，父皇也常说，在众皇子中我尤类之，以前我还可以把这当成自己的荣耀，试问谁又不想和当今最为儒雅尊贵的太子相像呢！可是……可是，放到如今，我怎么还能有什么‘希望’？！”

　　说到这儿，刘髆看了眼岸边的侍卫，他正背对角亭笔直站立着，保持警戒。

　　刘髆将白皙修长的双手按在几案上，往前探着身子，压低声音，“舅公，这天下，我要不起，我也不想要，我只想要我们……我们剩下的人，都平安，都活着！您能明白我的心吗？舅公。”

　　沉默片刻，李广利先是轻叹一声，然后蹙着眉摇了摇头，“蕉儿，你是在和舅公我，一个在刀口舔血的战场上只为了活下来而拼命的人，讲平安？讲活着？”

　　他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蕉儿，你长大了，可你经历的，还远远不够明白，要怎样活着，才能平安。”

　　李广利离席站了起来，背过身面朝湖水，负手而立。

　　“你不是想知道皇孙和是怎么死的么？好，我现在告诉你。他是为了保护躲在房屋中的太子，在门外执剑战斗，身中数戟，力竭而死！就在同时，太子也在房中梁上自缢而亡。你问他最后是否受苦，答案可想而知！还有，他们的尸首只能就地安葬，连长安都回不来。”

　　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狠下心，仍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你和皇孙和志趣相投、感情很好，那你就会比我更明白，他也是不想要天下的人，他也只想要亲人活着，可结果呢？！”

　　李广利转过身，看着黯然垂泪的刘髆，咽下了更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