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晚晴走到家门口，习惯性地抬手按门铃，手指触到冰冷的门板上，她反应过来家里没人。

　　低头，从包里翻找出因为长久不用已经有些生锈的大门钥匙，她将钥匙插进锁眼开门进去。

　　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她，取代郁洁欢欣雀跃笑脸的是一室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关上大门转身，目光落到客厅里的餐桌上，那上面堆着早晨吃饭时遗留下来的饭碗和餐具，她放下包，去厨房找块抹布出来收拾残羹冷炙。

　　做完家务，洗漱打理好自身，她躺到床上，双眼愣愣地盯着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大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眼前浮现出浑身插满管子的郁洁瘫躺在病床上的灰败样子，她心想：好奇怪，怎么天还没塌下来？

　　黑暗中，周遭一片静谧，没有人给她回答，而漫漫长夜过后，太阳依旧升起，新一天终究到来。

　　一大早，换一身学生常服，付晚晴带上手机和充电器，以及银行卡和一些干净的换洗衣物赶赴医院。

　　付辛昨晚在郁洁病床旁陪夜，大概是因为换了个地方，他显然没有睡好，双眼眼角处泛出几缕血丝。见女儿来了，付辛示意她到病房外，找个不影响病人的地方坐下交谈。

　　付晚晴将充电器之类的东西交给他：“爸，术后我妈的病情是不是稳定？她这伤口需要养多久，什么时候开始做化疗，医生有没有说下一步怎么走，具体的医治方案——”

　　“晚晴，你先别急。都到目前这个地步了，着急也没用。”付辛接过她带来的物品，“昨晚我去详细问过医生了。最近这一两个月她必须住院，等她的开刀伤口差不多结住了，就立刻开始化疗。化疗二十一天一个疗程，分为大化疗和小化疗，大概在一两年左右的时间，这是在没有扩散下的乐观估计。因为我们昨天才刚开完刀，医生还在培养开出来的肿瘤，如果，万一癌细胞已经扩散，那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直接放疗。”

　　她咽下一口苦水：“那这段时间我们两个要好好照顾妈，正好我近阶段学校里也没什么事，有时间精力可以照顾。爸你年纪大了，你的身体不适合陪夜，晚上还是我住在医院吧。”

　　“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天天陪夜，对身体损害太大了。”付辛摇摇头，“我们轮流着来，保证你妈病床边随时有个人在就行，另一个人抓紧时间休息。你妈已经这样了，我们两个人不能再倒下。”

　　“嗯。”她点头。

　　“哦还有，别告诉你妈她的真实情况，免得她东想西想，破坏心态。”付辛严肃地叮嘱。

　　付晚晴开始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家和医院。在医院陪床，郁洁有任何吃喝拉撒的需要立马配合满足她，回到家则倒头就睡，万事不理。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一件毕业答辩的事牵绊着，她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如今她的生活里只剩下父母这两个人。

　　一周后，郁洁终于能戴着管子自己下地上厕所，付晚晴扶她从病床上坐起来，一路慢慢搀着她走到病房内的公用卫生间，帮她脱裤子，等她好了再帮她擦屁股穿裤子。

　　“晚晴，我这几天醒着，一直听到病房里其他病人在讨论。”郁洁看她的眼神亮得奇异，“我有听到医生说让家属不要告诉病人真实的病情。所以，我的病，是不是其实癌细胞已经转移了，但你们两个瞒着不告诉我？”

　　付晚晴心一惊跳，表面上竭力控制脸部肌肉不露出破绽：“妈你别瞎想，你才开完刀不久，化验还需要一段时间呢，哪里那么快就知道具体情况了？我和我爸两人也在等医生出结果呢。你好好休息养身体，别想那么多。”

　　郁洁不说话了，扶着她的手颤颤巍巍地走向病床。

　　付晚晴帮着她躺下，小心地给她盖好被子，确认她闭上眼睛休息了，才敢放松脸上绷紧的肌肉。

　　化验结果前两天出来了，医生说非常不乐观，让他们家属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一听到这个消息付辛当场腿一软差点就跪地上了，而付晚晴在一边硬生生地拉着他一条胳膊支撑他一边抓着医生反复确认治愈可能性有多大。

　　郁洁不知道，她甚至都等不到她的伤口完全愈合就必须开始化疗，她现在是在和死神争分夺秒。

　　没过多久，郁洁出院，她浑身上下的管子被一一拔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从手臂直接联通到心脏的输液管，这根管子将在她体内待上一年半载，以做化疗。

　　“怎么这么着急？”郁洁经常跟父女俩抱怨，“我胸口上的伤口还痛得厉害，根本没长好，怎么那么快就做化疗了，就不能等我伤口好全了再做吗？”

　　付辛含糊其辞地应付她：“你看病房里那么多病人，医院医生都忙不过来，自然是希望你们都进度快一点，开完刀马上把病床让给下一波病人。”

　　郁洁摇摇头：“现在的医院真是不负责任啊。”

　　付晚晴和付辛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说什么话。

　　化疗的过程是非常痛苦和煎熬的，更别说郁洁本身那么大一伤口还未长好。

　　起初，她的化疗反应有点像普通人发高烧，全身无力，什么都吃不下，晚上碾转反侧睡不着觉；加上化疗是二十一天一个疗程，每周一天化疗，下一周休息，再下一周去医院查验身体各项指标是否合格，相当于每三周就要去两次医院，来回疲于奔命，身体状况更加雪上加霜。半个月后，郁洁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不能梳头，手随便一抓头皮就带下来一大把头发。

　　“怎么掉那么多头发？”郁洁的声音里有了恐惧，“我是不是马上变光头了？”

　　“妈，这是每位化疗病人的必经之路。”付晚晴在一旁宽慰她，“等你化疗做完头发就会重新长出来的。”

　　“妈都六十了，这头发掉了哪还能长得出来？”郁洁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唉声叹气，“以后顶着个光头，连门都出不了。”

　　付辛听不下去：“你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好好配合医生进行治疗，头发这都不是事，头发难道能比命重要？别想那么多，按照医生的方案一步一步来，坚持挺过去就是胜利。”

　　“你们没生过病不知道疼，哪有那么容易。”郁洁生气地拍打身下的床，“我现在天天难受得要命，这化疗真不是人做的，生不如死，干脆一了百了死了倒是个解脱。”

　　“妈你说什么呢？”付晚晴打断她，“什么死不死的，你才六十岁，还年轻呢。你看医院里，人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都坚持着呢。”

　　付辛端杯温水递到郁洁嘴边，轻声哄道：“来，喝口水，消消气。医生说要多喝水。”

　　“喝什么水啊！”郁洁突然情绪失控，一挥手打翻跟前的玻璃杯，冲付辛吼道，“你不知道我喝不下水吗？”

　　付辛是好心，医生吩咐过化疗病人需要多喝水，用以尽快排泄掉体内的化疗药水，但是郁洁喝不下水也是真，她一化疗嘴里就像糊满了胶水，别说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了，哪怕带点味道的饮料也入不了口。

　　付辛被她这么一吼，心头也瞬间冲上一股子气，自从妻子生病以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她，一边辛辛苦苦地瞒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可是郁洁的脾气越来越喜怒无常，整天不是唉声叹气地抱怨就是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逮着人教训，长期下来是个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喝不下水也要喝啊，这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好！”付辛气呼呼地道。

　　“你凶我！你居然凶我！”郁洁崩溃哭诉，“我都得绝症了你还这么凶我！你是不是人？”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付辛的怒火冲上头顶，骂人的话正欲冲口而出，被身旁的付晚晴一把拉住。

　　“爸，你先出去。”付晚晴拖着他的手臂把他赶出房间，低声道，“你和病人计较什么呀？她现在身体不舒服，连带着心情也很糟糕，你多担待担待。”

　　“你看看你妈那样，像是要命的人吗？”付辛气还没消，“都得癌症了还这么我行我素，要我说，她迟早被她自己作死。”

　　“怎么说话呢？”付晚晴瞪他，“你以前不是这么没耐心的人啊，脾气也不暴躁，怎么最近肝火这么旺？你要是累就去休息一会儿，妈现在不住院，平时在家我能照顾。”

　　“不是这么说，你最近都没睡过整觉，你也要多注意休息。”付辛缓下口气，“你还没毕业，到底学业为重，最近家里的事占了你太多时间和精力，我心里也很愧疚。有空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的论文，还有几个月就要答辩了吧？”

　　“论文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付晚晴担忧地看一眼房内忧郁的郁洁，再看一眼跟前憔悴的付辛，“现阶段家里的重点是你俩的身体。要我说，你抽空最好也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妈这个样子，你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就靠你支撑着了。”

　　“唉。”付辛叹口气，“再说吧，等你妈的病情和情绪稳定一点再说。”